在大海的另一頭,日本曾住著一種叫做「鬼(oni)」的奇特生物。儘管擒獲這種生物的紀錄並不多,但每一個日本小孩都聽說過牠。在一間博物館中,還展示著一條毛茸茸的大腿標本供遊客們觀賞。一名年輕的日本男子言之鑿鑿地告訴這則故事的提供者,他的祖父親眼看到那隻鬼從雲端上墜落。據說這小鬼(imp)在一場暴風雨中從空中跌下,牠的腳卡在井邊的木造邊欄,最終遭其扯斷。
許多人都相信都鬼住在雲層之上,並且有時會隨著雷聲墜落地面。當鬼掉到地上,牠們通常會躲到井底,或者跑進人類的家中,然後在廚房裡撒野。牠們的行為模式跟貓狗差不多,碗盤會被弄得一地,製造出很吵的框啷聲響。不過鬼雖然會對人惡作劇,牠們卻不會造成什麼危害。有一些老一輩的日本人形容鬼就像愛搗蛋的小孩一樣,早上表現得像個天使,下午則變得跟小惡魔一樣不安分。從此我們可以看出我們對這種生物的了解並不怎麼透徹。
這些鬼常常成為人們犯錯時所責怪的對象,一些笨手笨腳的侍女或是腦袋瓜子不靈活的人們在搞砸事情時,他們總會宣稱是遭鬼所迷惑。醉漢半夜跌進泥巴坑,當然也是鬼推的;調皮的小朋友偷食糖果糕餅,被抓到時小腦袋瓜子一轉,他們也告訴父母,自己是受了鬼的唆使。
雖然牠們喜歡和人類開玩笑,但牠們不是什麼危險的存在。在日本有不少關於鬼的畫作,畫中的鬼總是不肯乖乖坐下來讓畫家捕捉牠們的身影,但這就是他們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有些鬼的額頭上有著一顆眼睛,大部分的臉上都有著兩顆,不過時不時地也會出現有三顆眼睛的大鬼。牠們的頭上長著短小的犄角,通常不會比小鹿的大上多少,而且不會隨著時間增長。鬼有著一頭亂髮,其盤根錯節的程度,換作是小女孩在梳理的時候可能會哭出來;當然,牠們不照鏡子、也不刷牙。由於從來不洗臉的關係,牠們的臉總是黑的可怕。而談到牠們的皮膚,可以說和大象一樣粗糙。這些生物的腳上似乎只有三根腳趾頭,不過鬼的臉上長的是靈長類一樣的鼻子呢,還是其他動物那樣突出的吻部呢,研究過這種生物的學者一直沒有定論。
沒人聽說過有身高超過一碼的鬼存在,不過牠們的力氣大得能一次抬起兩袋三十五、六升的米。在日本,這些鬼會竊取可食用的供品,牠們可以在沒有空氣的空間存活,最喜歡的飲品則是叫做「*娑揭」的米酒和一種叫做「醬油」的黑色液體,人們通常將這種醬汁與魚肉一同食用,一人幾滴的份量便足夠,並且在日本和荷蘭都非常受歡迎。
不過,對於年輕的鬼來說,跑進陶器店玩耍是牠們最喜歡的消遣。有一次一隻鬼進到了店裡,牠馬上就開始在碗盤和杯具間跳來跳去,一下躲進罈子、一下又跨坐到了櫥櫃上,甚至在長桌上翻起了筋斗。其實,牠只不過是淘氣的小惡魔罷了,不會真的造成什麼傷害。*日本的小女生在除夕時總會抓上一把把的乾燥豆子往家中的房間灑,同時喊著「鬼出去,福進來 !」,不過她們這麼做時並不會帶有憤恨或厭惡,而是全程帶著歡樂的心情。鬼不會說話,但是能夠發出猴子一樣的叫聲,牠們似乎時不時會用這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和彼此溝通。
有一次,日本的將軍打算送點禮物給荷蘭的王子。從南方的地瓜田一直找到了海豹與鮭魚居住著的北方海域,他派人蒐集了各式各樣的珍品。有從種植*槐藍和甘蔗的溫暖之地運來的、也有從棲息著熊和海象的極寒之地運來的禮物,將軍將它們通通送往了那堤防與風車之國。日本人早已聽說荷蘭人的許多風俗,例如荷蘭人嗜吃起司、穿著木鞋,不使用筷子,而是使用叉子來取食;或是*當男人穿著帶有兩顆金扣的運動夾克,女人則要穿上多達二十層的襯裙,還有其日常的生活習慣和自己有多不同。
如今,堆積如山的禮物存放在*江戶的宮殿裡等待包裝。偶然間,一隻角都還沒長好的年輕鬼順著幫浦旁的竹造粗水管在夜裡爬進了廚房。很快地,這隻鬼找到,並跳進了宮殿的倉庫。珍貴的杯具、花瓶、漆器盒、鑲有珍珠的藥罐、書桌、茶罐還有成綑的絲綢,這裡已經收集了各式各樣的這類珍品,只差將它們裝箱送上船。而用來包裝這些金銀珠寶的布巾和防止瓷器碰撞而準備的稻殼,已經被放置在一旁。這隻鬼將它們倒得一地,在上頭滾來滾去,玩得不亦樂乎。從地上爬起後,又像猴子一樣在不同的花瓶上跳來跳去。然後牠穿上華麗的女用和服,為自己裹上金碧輝煌的刺繡,開始模仿起*神樂上的獅子(或是韓國舞獅),假裝自己正在和雌性的鬼做愛。牠那雀躍的樣子,足以惹得一頭貓發笑了。牠的胡鬧還沒結束,天色已經逐漸亮起,七點的鐘聲從荷蘭人的教堂傳出。
突然間,鑰匙與門鎖的碰撞聲響制止了牠的動作,告訴牠在這一分鐘不到的時間,眼前的門就要被開啟。該躲去哪裡呢 ? 沒有時間多想了,牠抓了幾瓶從廚房找到的醬油便跳入了女用櫥櫃的底層抽屜裡,然後著急地趕緊將其關上。
「*阿彌陀佛喔 !」開門的那名男子大喊。「是誰幹的 ? *這地方是被颱風掃過是不是 ? 」
不過他很快地就將這一團亂收拾乾淨,接著其他人進到了倉庫裡,他們開始將這些東西裝進箱子,然後釘牢。接著,這些寶貝以極快的速度被裝運上荷蘭人停靠在長崎的船隻。經過漫長的航行,在一個舒適宜人的季節,這艘船順利地抵達了目的地鹿特丹。貨物不是被送往海牙,就是被送往荷蘭的首都。由於這些是要獻給王子的禮物,一刻也不能擔待,因此馬上就運到了美麗的*豪斯登堡宮中。在這裡,僕從們將這些贈禮從箱中取出,仔細地一一擺放,等待王子和公主明日的到來。
隔日清早,侍女來到房間清掃,好奇心促使她打開了那女用櫥櫃的抽屜;這時一件毛茸茸的物體自其中躍出,差點沒嚇壞了這名可憐的侍女。是那隻鬼 ! 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下樓梯,卻在六名正在吃早餐的僕從面前摔了個狗吃屎。僕人們嚇得落荒而逃,然而勇氣過人的管家隨手拿起雕刻刀並對眼前的不知名生物擺出備戰姿勢。那鬼見狀立刻逃往了地窖,牠心想那裏也許會有個洞或是縫隙能夠讓牠躲一會。牠不知道的是,那地窖裡堆滿了一罐罐的德式酸菜、醃漬鯡魚、起司和大量的新鮮黑麥麵包。聞在這日本鬼怪的鼻子裡,老天吶 ! 臭得讓牠差點暈倒,牠在日本從未聞過這種刺鼻的氣味。縱使要冒著被那雕刻刀削皮的風險,牠也願意回到樓上去。於是,牠回到了上方的廚房。
幸運的是那通往庭院的門戶大開,鬼從廚房架上拿了瓶醬油又蹦又跳地跑到了外頭。為了不被狗追蹤到足跡,牠將那僅有三指的腳套進了台階下發現的一雙木鞋中。接著,牠跑向了原野、藏身於牛群之中。然而不久遠方傳來聲響,原來是一些拿著乾草叉的人們正往這裡靠近。鬼馬上跳上牛背,牠不得不緊抓著牛角,因為屁股下那可憐的動物正死命地往牛舍跑去,牠巴不得立刻讓那怪物從自己的背上離開。
這時酪農的太太正打開房裡的矮櫃,*打算戴上乾淨的新荷蘭帽。突然,她聽見她最喜歡的那頭牛焦急的叫喊,矮櫃的抽屜都沒記得關就衝向廚房的窗邊,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扇窗是她特地裝的,好讓她隨時可以查看她心愛的牛或她的幼崽是否有異樣。
與此同時,聽見傭人們的尖叫和騷動,不顧身上還穿著她那帶刺繡的白睡衣,宮殿內的公主急急忙忙從房裡跑了出來。她著急地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有趣的是他們都給出了不同的答覆。
打開櫥櫃第一個被鬼嚇到的那名侍女是這麼說的,她一手拿著抹布一手拿著掃帚信誓旦旦地說:
「那東西不是猴子就是狒狒;不過當時我好像聽見了牠說俄語。」
「才不是 !」管家說。「我聽說有人看見牠用後肢行走,那應該是頭黑羊;不過有一點我很確定,就是牠講的一定是德語。」
廚師是名肥胖的荷蘭女人,她用了個冗長的故事闡述她的見解。她以人格擔保,說那一定是隻黑色的狗,可能是無毛的哈巴狗之類的品種。雖然她只有見到那生物的背面,但她認為牠說的是英語,因為她聽見了牠說出「醬油」兩個字。
男僕倒是很老實地承認,事發當時他嚇到根本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不過,他很有信心地表示他聽到了很像瑞典語的話。他說他曾經聽過瑞典的水手聊天,那東西發出的聲音像極了他們講話的樣子。
最後是一名叫做布茲的打雜男孩,他認為那是魔鬼;不過不論那是什麼人,或者說什麼東西,他用他一個禮拜的薪資打賭那玩意說的是法語。
當公主發現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會說、甚至聽得懂他們母語以外的語言,她氣得用荷蘭語將他們臭罵了一頓,最後還補上一句,「*你們這些傢伙真是群純正的荷蘭佬 !」
然後她開始拿出那些遠東渡洋而來的寶貝,並用她的巧手將整個豪斯登堡宮改造得充滿東方氣息。也因此,這座宮殿在這之後很快聞名了整個歐洲。荷蘭成為了第一個收藏如此日本珍品的歐洲國家,即便是到了公主的孫子的年代,他們手中把玩的也還是從那從富士山、花、絲綢、茶、櫻花和樟樹之國來的花俏玩具,不過依舊沒有地方的藏品比得過這裡。
然而對那誤闖異地的鬼,麻煩可以說是接踵而至。這時幾個持著棍棒的男人正追趕著牠,不過牠可一點都不害怕,作為一隻鬼,這樣的場景對牠而言可以說司空見慣了。況且,在奔跑、跳躍和攀爬的能力上,人類的雄性完全無法比得贏牠。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差點嚇暈了農夫的太太,鬼跳入了她的房間。不僅如此,還在鑽進矮櫃時,不幸碰撞到那支牠用三趾抓握住的醬油瓶。接下來,瀝青一般漆黑的液體傾瀉而下,櫃子裏頭那些上漿上得非常好看的荷蘭帽、衣領和睡帽,通通沒能逃過一劫。她精心燙皺的帽飾和頸飾,曾經是多麼地雪白。現在,什麼都沒了。
「*老天吶 ! 」農夫之妻喊道。「我最高級的帽子在櫃子裡面阿 ! *我的二十盾全沒了 ! 」這時她的怒火蓋過了恐懼,於是她衝往掃把。
然而還沒等到掃把到手,那隻鬼已經找好了牠的逃跑路線,牠跑向牆上一個牠以為是個大洞的出口,然後鑽了進去。抬頭望見的藍天證實了這確實是條出路,於是牠開始往上攀爬。在日本是沒有煙囪這種東西的,因此牠當然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很快地,裡頭的灰便嗆得鬼開始咳嗽並且看不清眼前,牠就這麼從煙囪掉了下來,直直滑入了原本的房間。農夫的太太用掃帚朝牠來了一記,差點把牠的頭殼打破。她以為眼前的生物只是隻瘋癲的山羊,所以將牠拽到了地窖,並將門鎖栓上。
一個小時後,農夫拿了柄上了膛的槍回到家中。他帶著一名他比較信任的工人前往地窖,計畫一個負責開門一個負責開槍。他們原先期望看到一隻活生生的怪物,然而眼前的景象並非他們所想。
包括煙囪在內,這裡充滿著太多陌生的事物,對於孤身來到異地的可憐鬼怪而言,光就這一個小時的折騰就已經讓牠難以承受。緊緊地掩住口鼻倒在地上,便是牠最後的姿態。太多的起司、酸菜、杜松子酒、蛋黃酒、發酵及沒發酵的牛奶,還有那些沒見過的木鞋、蕾絲領和波浪狀頸飾,讓牠的腸胃和思緒陷入一片混亂。這些不尋常的奇怪事物起初帶給了牠驚訝,很快地轉變成了精神上的焦慮,最終在這些難聞氣味的摧殘下,鬼的生命迎來了終結。
之後,村莊裡的智者聚在一塊調查這起有關不明生物的事件。他們招集了有關的目擊者,在交叉詢問了所有人以及根據他們的描述做了些調查後,他們判定目擊者看到的是幻覺,認為不過是他們的腦袋在搞鬼,因為這種動物根本不存在於紀錄中。
不過,一名來自台夫特的男子希望他們將這隻生物的屍體交給他。*男子從事彈珠燒製的行業,他想以牠為範本為教堂設計新的石像鬼。他用石頭雕刻及赤陶燒做出了一種全新的造型,並且將其以聖人在他們的驅魔禱詞中提到的新惡魔命名。這名彈珠製造者將賣他的雕塑賣給了石匠跟建築師,結果這種石像鬼大受歡迎,讓他很快發了大財。至於那隻真的鬼的去向呢 ? 牠深埋在荷蘭的土壤裡,成千上萬陶製和雕刻的複製品,則在這個現實比童話還逗趣的國家大放異彩。
寫給年輕人的荷蘭童話 (Dutch Fairy Tales for Young Folks) 1918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西方人試圖在理解異文化時的有趣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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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揭 沒什麼特別的,純粹就是「酒」的日文發音さけ。
*「鬼は外!福は内!」 通常用的是炒過的豆子,原文寫乾燥過的或許不能算是錯(?)
*槐藍(indigo) 用於製作藍色染料的植物
*來自本書內的另一則故事《穿著二十件襯裙的公主》(The princess with twenty petticoats) 該故事將其描述為荷蘭女子結婚時的傳統,尚未找到相關的文獻。
*東京的舊稱,這裡的拼寫為Yedo
*獻給神明的舞蹈,原文只寫了神樂。這裡指的是獅子神楽,為神樂的一種。
*原文是南無阿弥陀(Namu Amida)
*It looks like a rat’s picnic 看起來像老鼠在這野餐過一樣,採用了較在地化的翻譯
*豪斯登堡宮,英文從荷蘭文直譯為「House in the Woods」林中宅,為荷蘭王室三大宮殿之一。
*lace cap 直譯為蕾絲帽,指的是被稱為荷蘭帽(Dutch cap)的女用帽飾,通常為飾以蕾絲花邊的白色布料所製,會特別燙皺或是燙得有曲線,不同地區的荷蘭帽有不同的特色。
*純正的荷蘭佬 Cheese head (kaaskop),起司頭。曾在二戰被德軍用於羞辱荷蘭人,用法類似Red neck或是Nigger,請不要隨便使用。起司頭也被美國威斯康辛球隊的粉絲所使用,起初同樣是敵方球隊對自己的蔑稱,不過很快地這個詞便被他們納為己用。
*Donder en Bliksem 驚嘆詞,意為閃電與雷霆。有點像「老天爺 !」表憤怒或沮喪。
*荷蘭盾,貨幣單位。
* knicker 來自荷蘭文(knikker)的罕用字,彈珠。現多使用marble,舊時的彈珠常用石頭或是陶土製成,後來因為玻璃的耐用和堅固逐漸成為主流。